两种说法
有人说霍殿阁是病死的。这个说法我从杂志看到过多次,基本上相信,其实也没法不信,人除了暴毙或自杀,谁又不是因病而亡?在“病死”说之外,另有一种“气死”说,是我从1998年《精武》的第一期上看来的,文章标题叫“康德保镖霍叔侄”。作者不但指出霍殿阁“气疾而死”,还解释了为什么气疾:大同公园事件后,护军解散,“霍氏叔侄几次直谏溥仪,溥仪摇头叹息。从此,霍殿阁更失所望,日久,精神失常,1942年气疾而死”。
被气死的霍殿阁显然比病死的霍殿阁高尚,因为汉奸也可以病死嘛 。但气死就不然了,它只属于忧国忧民的大英雄,汉奸可捞不到这样的好死法。“气死”说等于是告诉我们:霍大侠抗日忧国之心极盛。另外我还看出,老霍气性不小,竟为护军解散一事气成神经,而且一气五年(大同公园事件发生在1937年)。
前面我说过,基本相信老霍是病死的。不过,这人究竟患的什么病,肺结核?肝腹水?是什么病竟导致他只活了56岁?还有,病是怎找上他的?持“病死”说的人都没给以解释。我这人死心眼,你越含含糊糊不说清楚的事,我越想知道。后来,还真了解了一点儿。
李国雄说:霍殿阁死于……
李国雄——假如你在1942年以前向霍殿阁打听这个人,霍侍卫官肯定会说:“认识认识,皇上身边的人,跟我缗过功夫,当过护军的队长和仪仗队头十几年的交情了。”
霍庆云跟李国雄更熟,打从天津张园到溥仪被捕(1927~1945年),十几年来,俩人不但服侍一个主子,还多次一块出门办事。比如1932年元旦,刚从天津逃到旅顺的溥仪要李国雄返津办事(顺便带回滞于津门的霍殿阁),与李国雄同行的那个人就是霍庆云;再有,1935年溥仪访日,霍、李二位也随行,小哥俩因此还被授予日本勋章;1945年苏军进入东北,溥仪出逃,李国雄又和以霍庆云为首的保镖同坐一辆大卡车相伴护驾。
就是这位跟殿阁、庆云都极为熟稔的李氏国雄,他道:霍殿阁死于烟毒淫乐……
行文至此,我能想像得出,“烟毒淫乐”四个字恐怕会像砂粒蹭玻璃一样,刺激着霍大侠那些“拥趸”们的神经,老少爷们会拍桌子踢板凳,大骂:胡说!放肆!
“胡说”你可找不着我,你找李国雄去(至于放肆,这人眼里没神圣,老霍在我看来,就一练武术的),我是看了由李国雄口述、王庆祥撰写的《伴驾生涯——随侍溥仪33年纪实》(1989年工人出版社出版,以下简称《伴》),才知悉“烟毒淫乐”这事,以及老霍、小霍中李国雄的关系。也许,更我的读者想瞧瞧《伴》中原文是怎么讲的,我转引一段:
“……霍殿阁随溥仪到长春后,即被授为三等侍卫官,每年津贴1800元,乃忘乎所以,吸上了大烟,又娶上了小老婆,习武之人哪里经得住这般自我摧残?体质已在不知不沉中下降,过了几年,这位威武的拳师就出人意料地屈死于烟毒淫乐之中了。”
此引文见于《伴》书第130页。
李国雄提到霍殿阁之死,是在他叙述一次武术表演时(约在1932~1933年间)有感而发的,当时霍殿阁收拳时差点栽倒。大家请看原文:
“……于是,溥仪又把他们召集在一起,让他们在勤民楼天井的空地上各练一回。那天我也在跟着看着,有10多个人分别练把式,真是五花八门,各显其能。霍殿阁压阵最后登场,溥仪及观者都对他寄予厚望,他也露出人前显贵的意思,起架很猛,而且练的并非霍家拳,是一套我不熟悉的把式。不料,因开始用力过猛,中间缓不下架,到收架时已经站立不稳了,几乎栽倒,惹得哄堂大笑。溥仪问他失脚的原因,他解释说:‘奴才平时腿绑沙袋,已有两三斤重,今天突然摘去,未能适应,练起功夫来头重脚轻,才站立不稳。’据我所知,真实的原因不在于此(下接前面所引‘霍殿阁随溥仪到长春后……’)。”
此引文也见于《伴》书第129~130页。
孰实?孰谎?
搬出李国雄,不是说我认定了霍殿阁乃死于大烟和女人之手。气死是一种说法,烟毒淫乐不也仅仅是一说法吗?我又没去考证,干嘛非要厚此薄彼,偏信李国雄一家之言?
可是,我却倾向于李国雄没有说谎。
说霍乃气死的那篇文章从头至尾透着对霍的景仰。看得出,霍是作者心中的大英雄,“道德高尚,为人侠义,是武之英豪”,唱出如此赞歌,你怎么还能指望他把霍当成凡俗之人来写?而立志造神,我们哪里还有希望看到大烟和小老婆这些有损大侠形象的脏事?
我并非说该文有谎。我认为,该文作者既没有跟霍有过亲身交往,又缺乏靠得住的史料,只不过是相信了某些人讲的故事。或许,该文作者听说过不下两三种霍的死法,但他它愿相信“气死”说,被气死才像大英雄嘛,烟毒淫乐算怎么回事?
与此相反,李国雄没把霍殿阁视为大英雄,他也无意造神。在《伴》这本书里,男一事情是老爷子溥仪,男二号是李国雄自己。李国雄并非武林人士,他全无讨好或诽谤霍氏之意,他的书本就不是为霍氏叔侄做传,他是口述时顺带提起两个姓霍的同事,二霍于他,实属可谈可不谈的人物。缺少利害冲害的叙述,便是真实可靠的前提。我读《伴》书是地,强烈地体会出,若说李国雄在叙述中有造溥仪谣言之处,有可能;若说他给霍殿阁泼脏水,就很难叫人相信和理解,因为李国雄没必要这么干,不值得,不值当的。
也许有读者提出,虽然李国雄看似没有说谎,但他可能记错了,毕竟时间已过去四十多年(口述时在1986年),人一老,难免记忆有误。
我也别咬死口说这种事百分之百不可能,但可能性极小。霍殿阁虽然与李国雄等身份相同,都是溥仪手下的奴才,可霍殿阁毕竟是有特殊技能的人才,又是溥仪请来,他受重视的程度居于溥仪身边所有练武术的人之首,溥仪练武术是跟霍殿阁学,护军人员习武也要求拜霍殿阁。我讲这些,是想指出,霍的地位虽不很高,却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,他的行为会在李国雄心里留下不同于一般武人的印迹。事实上,《伴》书的叙述——比如我前面的引文也证明了这一点。假如霍殿阁是患脑溢血死的,李国雄错记成心脏病、肺气肿,这有可能,但总不会错到大烟小老婆上去。
另外,说李国雄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烟毒淫乐错记到霍殿阁头上,也不可能,因为:一、抽大烟讨小老婆这种事,没钱没地位的小奴才干不起,而有资格干这事的人,溥仪身边也没几个;二、烟色两件俱沾的人永远是少数,谁沾了就谁会成为同事们嘴里的橄榄——被嚼来嚼去,人皆尽知;三、还是那句话,霍非普遍护军、不起眼的办事人员,他乃宫里宫外的头号拳术家,武林地位几近至尊。这些原因凑一起,很难讲李国雄会把别人的烟毒霍殿阁头上。
惟一可能的漏算是:李国雄与霍殿阁有仇,而且这仇恨在霍死后四十余年仍难以化解,以致李国雄非要给霍添一道彩儿不可。
是否有这种可能,已非我所能查实的了。
艺、德两回事
看武林哥们写的纪实文字,我常会联想到电视剧——一种由傻×导演和傻×演员拍出来,糊弄傻×观念的破烂货。写武林掌故的人,我闹不清是他自己傻呢,还是他以为读者都蠢。反正,我是看不得造神文章,我眼睛一碰上“高风亮节、无私授业、侠肝义胆”之类的字眼,就“嗷”地一声,气冲脑门,昏死过去。有人建议我服一剂唐塔大夫给横路敬二灌的那种药抗一下,我还没吃。
如果你佩服谁谁的拳技,把他的功夫一五一十摆出来不就得了,提道德干什么?难道不把道德扯进来,就无法说明他的武功?
功夫和道德是两个概念,前者是技艺,后者归属伦理范畴,它们不是一回事,而且,它们之间也不存在艺高德必昭、品下艺乃低逻辑关系。如果你认为我讲的不对,我可以举泰森和马拉多纳的例子,并用逻辑推理给你推出来。如下:
泰森和马拉多纳均技冠全球;泰森和马拉多纳均有道德劣迹,前一位咬人耳朵,后一位女人、吸毒均沾。
所以,技艺高超者不一定品德高尚。
我的推理没有毛病吧?
另外,运用归谬法,我们可以立刻推出“品德低劣则技艺不高”这一说法的明显错误,请看:
品德低下的人必须技艺不高,泰森、马拉多纳的品德低下,所以,泰森和马拉多纳技艺不高。
先生们女士们,什么叫荒诞,你们看清楚了吧?把道德和技艺扯一块,还搞出因果关系来,那纯属是颠倒黑白呀。
既然品德与技艺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因果,那么,我们的武林为什么会形成一个颠倒黑白的逻辑:功夫好的人,品德也过硬。
我怎么就找不出几个有道德缺陷的武术家?
遥远的文化的因素我不谈,我只挑离我们尚近的“文革”说明之。大家还记得“又红又专”这句“文革”时期的流行语吧?众所周知,这句话在当时只起个安慰人的作用,实际上从来没有实行过。那会儿衡量人,单看你红不红,或者你是否在突出地专。如果你专了,好,立刻打你个“走白专道路”,才不管你是思想反动,好像专的人必然不红,而对那些红的人,如张铁生之流,又完全无视他们于心之项为零,统封之为“又红又专”。这就是说,当时的逻辑是:思想对路统盖一切,光业务上专,红也不红。
荒诞的逻辑吓坏了中国人,时至如今,许多人宁可标榜一个道德上无瑕疵的人(实际上这种人没有),也不愿推出单纯的专业树威。若实在躲不过,也要在颂扬其成就的同时,强拉硬扯上“刻苦攻关,献身科学”之类,让这个尖子红字当中。我们缺乏诚实的品德,像英国哲学家罗素谈结达哥拉斯那样的文字太少了。罗素说,毕达哥拉斯研究数学,并非出于实践需要,他就是喜欢数学,为了探求世界。
强调道德的直接恶果就是不说真话。比如霍殿阁,本来有“烟毒淫乐”之嫌,却给他找一个好死法;本来在抗日的大是大非面前站错了队伍,却极为回避,或轻描淡写地以愚忠一笔带过。不说真话的人不光是掩饰英雄的污点,还像在沙土里筛金子一样,玩命去挖掘英雄的闪光点,一旦找到了(谁一辈子不干几件漂亮事),便用放大镜去照,把耗子夸成恐龙,而且还夸他个千遍万遍不厌倦,以突出其英雄侠久。比如霍殿阁打日本武士(真有其事滞?我尚疑惑着呢)这个段子就快把我耳朵听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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