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难想象在河北沧州,历史是这样经常性地挂在人们的嘴边。武术成为一粒粒种子,将散落在这块历史上战事频发、高手如林的边缘之地的传奇,给了一个物质上的归依。在国家审定的129个拳种中,在沧州形成并广为流传的就占52个,民间零散的功夫更加难以计数。这里出现过“大刀王五”、“燕子李三”等传奇人物,也是霍元甲祖籍所在地。沧州在漫长的岁月里,曾是南方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战前线;盐碱地里难产粮,皇权通过土地对农民的束缚较弱,人们从地里熬出来的盐,又是一部私盐外运的对抗史;发配来充军的失意之人、绿林好汉,形成了民间自发的超越简单是非的道德观。武术在这里,既是保家卫国之术,也早已超越了单纯技艺的承载,成为观察地域历史的另一只眼……离民间很近隆冬腊月,河北沧州的田地里早已一派萧瑟,举目望不见半星绿色。位于沧州市区南面40多公里的南皮县,地里产不出精耕细作的粮食,一般人家以种植棉花为生。沧州人提到自己的地理位置,总爱说“我们生活在苦海盐边”,东部90公里外的渤海边是芦苇荡子,虽然守着海,却因为泥滩和盐碱地难以依靠土地过活,沧州的民谣说,这里是“旱了收蚂蚱,涝了收蛤蟆,不涝不旱收碱疙疤”。民风彪悍的传统,在农耕社会有着天然基因。74岁的姜国正是唐拳第六代传人,他坐在炕头上,戴着呢子帽,一身深蓝色的类似中山装的服饰,不像个练武的把式,倒有些文化乡绅的派头。本刊记者采访时,刚好碰到姜家的3个女儿都在场,年纪三四十岁间,女子们身高不过1.6米左右,罩在羽绒服中,身段看起来与普通农妇没有不同。然而姜老头自豪地说,家里4个儿子3个女儿都自小习武,几个大汉也近不得身。冬日阳光照进他家3间半房的农家院落,墙上醒目处贴着张地图,写的却是《南皮县武术馆校及拳种分布图》,红色圆点代表拳种,红三角表示武馆,整个县所辖的每个区域,被画得密密麻麻,“南场唐拳”、“八极拳霍氏武馆”、“乌马营武馆”、“叶三拨唐拳”、“贾九拨唐拳”……姜国正是沧州闻名的唐拳武师,唐拳在南皮县里是主要拳种,习练唐拳的人占到70%~75%。沧州习武之风的兴盛,从姜国正老家所在的老家西唐家务村就可见一斑。自爷爷姜贵练武收徒开始,老房子直到今天,姜国正的二女儿姜华芳每天晚上仍旧给村子里的人教武,一家四代人100多年,除了“文革”,其他时期从无间断。沧州人功夫被叫做“把式”,把习武的院子称为“把式房”,把式房多设在师傅居住地,人们从师习武。把式房一般选用2~3间华北民用住房,内置练力石锁、石砘等器具,墙边设兵器架,上置各种长短器械。姜国正告诉本刊记者,2400多人的村子里,60岁以下的人全部跟着他练过武。其他年龄段的也基本跟他家不同的人练过。乡下学武没有收钱的习俗,“重义轻利”。过去习武之人如果相约比武,在这里叫做“挂棍”。现在每年大年初一的下午,仍旧是村里人的比武日。姜国正习武几十年没有中断过,即使在“文革”中,“拿把扫帚也能当刀使”。沧州市体育局武术节组委会主任刘永福向本刊记者提到,中国传统武术在地理上有三大板块,南有莆田、中有登封、北有沧州,其中莆田和登封都依托于南北少林的宗教场所和习俗,唯有沧州的武术与宗教毫无关联,藏于民间,讲究实战,大开大合,彪悍,重于技击。九河末梢的沧州,也是叛军良将的庇护所,他们隐姓埋名,在此以教武求生存。沧州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从附近村庄的名字可见端倪,“屯”“寨”“营”,表明这里是历史上的屯兵之地。老百姓长年处在战争环境下,习武以求生存,战争间隙回乡务农,又将武艺带给乡邻。汉代时,沧州武术习练已成朝廷之患,汉宣帝时期龚遂就任郡守时,希望通过疏导遏制此地习武之风,鼓励人们“卖刀买犊,卖剑买牛”。烟台大学的刘汉杰老师专门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过沧州武术,作为沧州人,他深感沧州民间尚武之风的强盛,在做博士论文期间,走访了沧州回族两大拳种八极拳与六合拳,也对沧州代表拳种燕青拳、劈挂拳、唐拳、螳螂拳的个案进行了考察,其中含对23位沧州武术传承人的田野访谈。他告诉本刊记者,在此地,关于武术的传说虚幻成分很少,武术奇人和历史事件互相缠绕,却基本都是有据可查。“武术与普通村民的亲和关系,在沧州非常重要。除了自保防卫,年节时候习武之人乐于展示,悦己悦人,‘借此炫其技也’。”习武也曾是此地人通往仕途的重要出路。明清两朝封建武科,沧州曾出武举以上者近2000名。仅沧州南皮一县,有清一代就出武举104人,武进士10人,并出武状元1名。乡间习武之风的兴盛,姜国正也挺感慨。1986年,他刚刚被南皮县体育局聘为武术教练,骑自行车在南皮各地调查了40天,走访了360多个村庄,发现有习武之人的村庄占到270多个,老师学员加起来有3000多人,有资历的拳师80多人。习武人数按照当时全县32万人口来说,达到了1%,姜国正估计,“实际习武人口更多,因为我的统计数字多半来自各地文化馆,有些乡间自发的练习,我们不知情,也就没有统计进来。”根据刘汉杰的研究,今天沧州境内习武者数十万人,武术人口所占比例高达40.02‰。离神话很远沧州武林传奇性的人物非常多,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武术风云录。因影视剧而广为人知的“大刀王五”王正谊即是沧州人,因个人经历与戊戌变法等历史事件相交织,成为京师名侠,他为徒弟谭嗣同劫法场,后又因义和团运动被杀害,同为沧州老乡的霍元甲为之冒死收尸,他在北京珠市口开的源顺镖局也成为一个传奇。但是在沧州本地,“大刀王五”并没有过多被人提及,因为在当地人看来,类似人物难以胜数。王正谊的师傅是双刀李凤岗,沧州回族人,当年王正谊为了学武,多次恳求后改信回教,得到真传。而李凤岗的叔父李冠铭,也是沧州身怀绝技之人,“有奇力、性负气”,李冠铭、李凤岗、李庆临等三代的“成兴镖局”几乎从未失过镖。据说因为有镖客从门前喊镖经过,李冠铭骑马飞奔,见到石坊,一手抓住石坊,另一只手夹着马跃起,马跳嘶而不能动弹,押镖之人大骇。所谓“镖不喊沧”的说法便来源于此,它说明沧州武林高手太多,以后经过此地的镖局不敢造次,只能乖乖收起镖旗,停止喊镖,以示对此地高手的尊重。在这里每提起一个拳种,都会牵起一段具体历史。唐拳据说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霸所创,后来一个自称“闯王”李自成后人的李天祥,流落南皮,于大地主侯家教武,在明末清初将唐拳在此传播开来。说起姜国正的功夫,则要从义和团运动讲起,沧州当年迅速发展成为华北义和团运动最活跃的地区之一。姜国正的爷爷姜贵,曾是南皮县“七大武林高手”之一。姜贵属于有土地的富裕户,把地租给穷人种,自己开过小酒厂,宰猪厂,家里留着大炮的火药是他在义和团当过两三年教头的痕迹。义和团运动失败,他继续在家授拳。唐拳以拳为本,其基本功包括腿功、腰功、臂功、桩功、平衡、跳跃、旋转、跌扑、滚翻、冲推、弹踢。器械有六合单刀、雁翎单刀、三合剑、八仙剑、钟馗剑、梨花枪、春秋大刀、八卦双锤、八卦剑、八卦枪、八卦单刀、八卦双刀、太师鞭、二郎棍等,朴实无华,快速有力。姜贵身高1.8米多,身强体壮,擅长舞一把125斤重的纯铁长杆大刀,人称“百步得胜”。使用大刀、戟、长枪的人一般都需力大之人。姜国正的个子只有1.7米出头,因此更善于舞剑,他会三趟剑,吕洞宾的九宫纯阳剑、三合剑与钟馗剑,姜国正说自己的特点是“身形好,腰、眼、手的灵活配合,舞剑能够变化无穷”,在对抗中“以力相实惠,以巧破千斤”。姜国正对武功极为痴迷,说自己经常夜里也口中念念有词,遇到想不透的地方,就跳下床比画一番。唐拳强调腿上的功夫,“手似两扇门,仗着脚赢人”——腿比手臂长,踢腿时人的上身往后仰,有利于保护自己。“拳打不知,快打迟”两人过招,高手能很快看透对方的招数,出拳打准那个“不知”的人,“快打迟”出拳快的人打那个迟的人,速度极为重要,同样的招式,速度不一样,效果也大不一样。从前练功,基本靠口传身授,师徒之间的私密交流,不会形成大众记忆,因此增加了习武之人的神秘性。本刊记者走访后,发现沧州武术的一大特点,就是练武之人一再强调武术没有任何神秘可言,经年累月苦学苦练而已。身体条件和悟性好的人,容易胜人一筹,但是武功再高强的人,也不可能突破肉身之躯的束缚。这或许与沧州武术的民间基础密不可分,既然人人都能练两手,一般人对武术的辨识度非常高,过于神奇的传说也就失去了传播的基础。姜国正说那些手指钻砖头、隔空打牛是不可能,无非是卖艺吃饭,行内叫做“托活儿”。他听老人们说过“水上漂”,不过水上只是三五米的距离,练过功夫的人靠着速度和惯性而已。姜国正说自己能练到的极致,如果非要和“神奇”沾上边,也就是腰上绑上五圈铁丝,他能用力气将之崩断,也能用手臂将粗铁棍打弯。“全身只有三个地方能受得起铁棍的力气,前手臂、小腿外侧和肋部,多年来先用竹板打身上,再用木棍,然后才是铁棍。”他听爷爷说过,轻功分两种:一种是飞檐走壁,一种是蹿房越脊,都不适合身形高大的人。飞檐走壁蹿房越脊,直着腿往上跳,膝盖不能打弯,看能离地多高。一开始跳上3块砖头,练着练着跳上5块砖头。“如果你能腿直着跳上一个凳子,那么你一旦弯腿借力,就能跳上5个凳子那么高。”沧州武术在多代传承中,也形成了一些为各门所共识的练习理念,如练功不能低头弯腰,低头易受伤害,弯腰动作不畅也不雅观,故拳谚称“低头猫腰,传授不高;拧根拔站,不如不练”;在练功方位选择上,传统习练讲究“早不朝东,晚不向西,午不朝南,永不向北”。在姜国正看来,两种人练武容易出成绩,一种是仇深似海之人,为了报仇而学武,目标明确。另一种人家大业大,家里能高薪聘请到最好的武师。姜国正原本生活在南皮县最东南端的西唐家务村,守着几亩田和祖宗留下来的5间大瓦房。他只读过6年书,“文革”后当地恢复练武,姜国正在为村里厂子跑业务之余,又开始在把式房教功夫。无论是他这样的老人,还是三四十岁的儿女,参加从乡到市的各级擂台赛,成为串起记忆的线索。谈起武术世家的荣耀,他提到1980年父亲去世时,为父亲趴灵的徒子徒孙有七八十人之众,这在乡间是莫大的荣耀。地方志记载沧州,明清时“沧邑俗劲武尚气力,轻生死,自古以气节著闻。承平之世,家给人足,趾高气扬,泱泱乎表海之雄风。一旦有事,披肝胆,出死力,以捍卫乡间,虽捐弃顶踵而不恤”。在今天的习武人当中,“披肝胆,出死力,以捍卫乡间”还能有所感受。姜国正如今三代几十口人当中,有5个人完全靠武术吃饭,在大学武术系或者是给幼儿园教武术。虽然武术已经失去了实战的需要,但是姜国正说自己每月能有1000多元的退休工资,街坊邻里尊称他一句“老师”或“教练”,就是最大的满足。郭家的故事本刊记者从北京坐火车南下沧州,沿着运河到达市内。隋朝开通的京杭大运河是沧州对外重要的水路通道,它在元朝定都北京之后,发挥出更为明确的枢纽作用。在研究者刘汉杰看来,南北交通的地理位置给沧州带来了内外交流的便利。以沧州任丘的鄚州为例,明万历年间重修了鄚州大庙,敕令开辟鄚州庙会,北京南部门户的鄚州成为全国性贸易中心,过去有“北京人全,鄚州货全”之说。由此沧州成为官府巨富走镖的必经之地,并带动了沧州诸如镖行、旅店、装运等相关行业的兴盛发达。一些武术宗师游历后驻足于此,沧州古代也“多出镖师”。富人在此地非常没有安全感,比如“民国十五六年匪氛最炽之际,有时十里之间,一夜之内,连出绑案票案数起,彻夜枪声绵亘不断,近两年来虽经保安团之巡缉剿抚,而各村之枪祸绑票案,仍屡出不穷”。这种生活氛围对沧州区域的民众性格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,此地有句民谣是“杨三木,吕家桥,雁过也拔毛,爷们儿不在,娘们儿也不饶”。杨三木、吕家桥都是沧州大运河东部有名的武术传承村落,以地方性格强悍闻名于大运河东部一带。武术在此地缘于人们的生存需求,武术的实用性在沧州一直是第一位的。而因为战争饥荒等原因,“民”和所谓的“匪”之间是相互转换的。而依靠武术走上外部世界,也成为一部分武林人的通达之路。80岁的郭瑞祥是全国首批武术九段,为武术的国家最高段位,他精通劈挂、通臂、苗刀。在沧州市体育局的单位住宅里,他向记者讲起父亲的故事,自言“我的功夫肯定比不上他老人家”。郭瑞祥的父亲叫郭长生,人称“郭燕子”,全城皆知,他身轻如燕,原先练劈挂拳,力气大。郭瑞祥记得父亲常和三四个人抡沙袋练力气,一个袋子几十斤重,父亲一手一个,来回扔接。现在沧州习武之人提起来,必定尊称一声“郭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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