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《手臂录》素称经典,极负盛名。展卷观之,但见 自视不二,旁若无人,大有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 ”之意。先生唯道是争,读书以鞭辟入里见长,愿闻先 生高见。
答:“阳春白雪,和者盖寡;盛名之下,其实难符。” 《手臂录》“虽然独步一时,毕竟后继无人。”我看这 世上众多的读书人,大都是把《手臂录》当作附会风雅 冒充斯文的道具,并不见真正有谁以此为练功指南。鉴 于这种情况并非偶然现象,所以我们就不能不对《手臂录》的学术价值重新加以估评。
二、我看《手臂录》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两点,一是把 长枪严格地与棍类区别开来,二是发明“空中鸟迹图” ,把枪法的动作纳入理性表述的规范。《手臂录》千言 万语,无一不是饶着这两点在做文章。请问先生我的看 法是否正确?
答:高!高见!高明!你的眼睛很厉害,一下子就看到 事情的本质,难得!难得!毫无疑问《手臂录》中最精彩的最有学术价值的内容, 便是“空中鸟迹图”。在这里,吴先生首先把枪法的运 动原理和原则归纳为“园”,进而例举了多种走向不同 、平面角度不同的各种园运动及园的联络和分解运动, 揭示了冷兵运动的基本法则和形式——园、螺旋、弧、 园的连接,弧的连接、园与弧的连接、园的切线。《手臂录》中的所言的“圈”是一个动词,即“划(画 )园”。书中的“或左或右”是用枪尖划出正反方向的 平园和横立园及斜园,书中的“多分”“少分”“半分 ”则是种种园的片断动作既弧线运动,书中的“重轮” 则包括了螺旋运动、回环运动和连环运动,书中的“月 形”则包括了各种弧的反向对接。 “空中鸟迹图”用现代科学术语说就叫“运动轨迹”, 在中国武术史上用运动轨迹解释击刺运动的模式,吴先 生堪称第一人。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和发明,这个发明 几乎引发一场学术革命——假如中国武人把运动轨迹理 论引申推广到所有冷兵领域乃至整个武学领域,传统武 术应该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遗憾的是,吴先生 没有想到这一点,他甚至没有用轨迹理论来阐述他的刀 法剑法。吴先生没有,众多的《手臂录》的读者也没有 ,一项伟大的发明就这样尘封土埋。这是吴先生的不幸 ,也是学科学术的悲哀。不是吗?《手臂录》面世百余年后,陈家沟的武师以园 立论而创太极,成就举世瞩目。又百余年后,《轨迹拳 学》横空出世,开创了用园运动解释所有人体运动的新纪元,引发了一场全方位跨行业的拳学大革命。毫无疑问,假如“一园分用”在当年便得到充分发挥, 那么,太极拳和轨迹拳学的光荣,很可能都要归吴先生 所有了。这真是天妒英才,造化弄人啊!
三、先生,“一圆分形”如此高明,那么吴先生的“纯 枪不二”之说,是否同样精彩,堪称楷模?
答:《手臂录》把长枪视为一种绝对独立的兵器,把长 枪的攻防技法绝对地独立于其他长兵之外,可谓矫枉过 正,是吴先生的一大败笔。众所周知,棍是所有长兵器的前身,所有长兵器都是棍 的延伸和变化。最早的长矛,就是削尖了末端的木杆或 竹竿。尽管后人用铜铁强化了棍的末端,但万变不离其 宗,枪与棍的形制体态性状功能并无根本性的差别,那 么二者的行为又怎么可能截然不同泾渭分明呢?吴先生论枪,以革戳二法概之。吴先生自己又说:“欲 革劈打足矣,何须封闭?”请问这劈打是枪法还是棍法 ?若说劈打不是棍法,只怕吴先生自己都说不出口,可 他一边反对抢夹棍法,一边又重用劈打,似此出尔反尔 ,该作何论?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,不也太幽默 了吗?吴先生极力强调枪法规范,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被他一 再贬低的不规范不正宗的兼枪夹棍的枪法确实具有很高 的实战价值:“沙家、杨家,专为站阵而设;马家,少 林,冲斗其用于站阵,皆制胜之具。”这就怪了!可以 临阵杀敌制胜的枪法在吴先生看来“味同嚼蜡”,低级 得很,那么吴先生的高级枪法,显然是不以临阵杀敌为 目的,那么,他的高级枪法是干什么用的呢?吴先生的师傅石敬岩先生和洪转和尚,原本都是习练低 级枪法的人。他们依靠这低级枪法,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,一直安然无恙。后来拜了名师,练就了高级功夫,作 为职业军人,他们便以这高级枪法投入了战斗——结果 呢?他们死掉了。在战场上被敌人消灭了。低级的枪法把敌人消灭了,高级枪法把自己的命送掉了 ,这样的高明,不也太幽默了吗?这样的幽默,不也太 沉重了吗?
四、吴先生说《手臂录》中隐藏着他不便直说的不传之 秘,让读者自己去发现。俗话说“书读百遍,其以自见 ,”可我把《手臂录》都读烂了,依然一无所得。请问 先生依您之见,书中的不传之秘是什么?可有哪些?
答:吴氏保守的枪法之秘,不过是“劈打连戳”而已。 枪之为用,革戳而已。而革法,吴氏直言“劈打足矣, 何须封闭?所以吴氏真传非“劈打连戳”而何为?这就怪了“劈打连戳”本是典型的棍法,怎么会成为娥 眉神枪的不肯轻泻的天机了呢?把传统棍法移作枪用, 并且不肯轻示于人的人,恰恰是坚称枪法棍法决不通融 得人,如此行径,不也太具有讽刺意义了吗?我想,吴先生的天机不是不肯轻传,而是不敢轻传,为 什么?传出来怕大家说他是程冲斗先生的徒弟!吴氏不肯明说的剑法之秘,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先取手 ,再杀身”。不论攻防,概不例外。二势用手身诱之, 彼取我身手出奇,“是诱敌出手而先取其手;黯者奇正 亦能识,舍身取手主击客,”对于狡猾的不受引诱的对 手,就反客为主率先攻击,攻击的目标首先是他持兵器 的手。至于“龙翻虎跃皆蛇行,直进当胸不可阻”闪向 侧线同时取中线,“彼进我亦进,彼进乃穷蹙”后发先 至,均是“剑走轻灵”的常法,大凡使剑的人都经常使 用,应该不是什么秘密。要是连这些常识性的东西都故 珍自秘不肯明白示人的话,吴先生也就未免太小家子气 了!
五、吴先生乃武林名人,自言其枪法数十年未遇对手, 其技术之精湛可想而知。这么好的学术,从学者理应熙 熙攘攘,挤扁脑袋挤破门才是,怎么会门可罗雀后继无 人艺成绝响了呢?这种结局,岂不是也太叫人难以理解 了吗?
答:哲人说的好:“价值决定存在。”作为一门手艺, 冷兵具有战争价值,竞技价值和休闲价值——这里所说 的休闲价值包括健身价值和观赏价值等等。对于一门武 术来说,功能越齐全价值越高,就越受人喜爱;功能越 少价值越低,就越不受欢迎。当不受欢迎的程度达到无 人问津的最底点时,这门学术就自然会被淘汰。那么吴氏枪艺呢?冷兵时代的战争,需要的是易学易练速成高效速成,才 能把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尽快地变成战斗人员。吴氏枪 艺需要百里挑一的人材,需要长期的专业练习,并且只 有练到炉火纯青后才能克敌制胜,火候稍差就派不上一 点用场,正如吴先生所说:“练习之功于十分,则沙场 望而却步;功亏一篑,则犹为沙场得半者所困。”这种 难以普及的旷时低效的神功绝技,明显不具战争价值, 所以它被兵枪淘汰出局,也就不足为怪。吴先生练枪废黥百法,只取革戳,未得枪舞之传,所以 吴氏枪艺不具大众化的观瞻价值。尘世百艺,附会风雅 者居多,行家里手者稀,既不利外行者看热闹,何能众 望所归?从来得人心者得天下,如此“一意孤行”,被 休闲场所扫地出门也就自在情理之中。吴氏枪艺唯一可以居功(功夫)自傲的本钱,是它可以 用于一对一的公平比斗,用现代话来说,就是适于职业 比赛。但《手臂录》问世之后,正逢康熙雍正严禁民间 习武的大气候,在这种情况下,刺枪术连抛头露面都不 可能,又怎么可能具有竞技价值呢?那么,它除了自生 自灭之外还会有什么出路?换句话说,即使刺枪比赛真的能够成为公平竞技项目, 吴先生的枪艺也一样要被淘汰。为什么呢?刺枪一旦成 为竞技运动,票房规律就决定他必须具有另类观赏性, 即刺激性。如果场面不激烈,不复杂,不残酷,不血腥 ,就不会有感召力,就不会有消费者。如果刺枪比赛都 象吴先生说的那样打一个照面一抬手,比赛就已经结束 了。哪个观众会买帐?没有观众,就没有票房价值,没 有票房价值的手艺还会有市场?乖乖地一边玩去吧!吴氏枪艺之所以不传,很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,那就是 前人认为吴先生德行欠佳,因而不肖其艺。作明朝的臣 民,他既没有为朝廷抵抗内乱,也没有为国家抗击外患 。不为国分忧是为不忠,坐视他的老师沙场捐躯是为不 义,如此不忠不义之人,学他作甚?在一个素来信奉“ 文以载道”的文化背景下,因人论文原本就不是什么不 可理解的事情。
六、吴先生对程冲斗先生一贬再贬,请问先生对此有何 看法?
答:文人相轻,武人相攻,此古今世人之通病,吴先生 攻击程氏,是其不能免俗,在唯道是争方面,吴先生比 他老师可是差远了!为什么这样说呢?吴先生的老师石 敬言先生,对程先生的学术可是十分器重的!吴先生一再贬低程先生,很可能是出于嫉妒心理,嫉妒 什么?嫉妒程先生著述多多,影响广泛,传播深远。吴 先生一辈子挖空心思才撰编了一本书,书中的大部分内 容还都是别人的,自出新裁的内容少的可怜,他程冲斗 凭什么著有《少林棍法阐宗》《长枪法选》《单刀法选 》《十六枪》那么多传世经典畅销书?死了的程冲斗怎 么就比我活着还风光?吴先生一再贬低程先生,很大程度上是他没有见识过程 先生的功夫,而他的老师器重程先生的学术,则很可能 是曾经与程先生有过学术交流。换句话说,假如吴先生 真的能和程先生一决高下,谁死谁活只怕还很难说。程 先生公开传世的技艺已经足够置人于死地,他保不定另 有绝技秘技以防万一也并非不可能。吴先生说过:“少 林有风魔棍法,棍长丈二,重四十斤,绝力之士不须别 法,只此一法临阵,枪犹避之,何况余器?”程冲斗形 式一代大师,棍法称雄一时,我们有什么理由说程先生 使不动长丈二重四十斤的风魔棍呢?假如程先生运转长丈二重四十斤的大棍杀将过来,吴先 生那长九尺七寸重十斤的长枪,真的能抵挡一阵子吗? 鬼才信!
七、先生一番话,讲得我心里乱糟糟的,是一种很失落 的感觉,是一种原来不过如此的遗憾。先生,谈一谈《 手臂录》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意义,好吗?
答:任何一门手艺,都只适用于特定的社会环境,生存 于相应的时代。时过境迁,失去了那个时代,它也就失 去了现实意义,失去了现实意义的手艺就只能变成文物 。文物有助于使人了解和认识历史的过程,但未必就能 丰富我们的现实生活。长枪被战争淘汰已成定局,在现实生活中它也派不上别 的用场。社会需要现实需要它才有价值,社会现实不需 要了他还会有什么价值?没有价值怎么还会有意义?长枪的存在决定枪法的价值,因为枪法是为长枪服务的 。在长枪已经没有价值的年代,《枪法》还会有价值有 现实意义吗?换句话说,就是长枪还在使用,《手臂录》也没有什么 现实意义。为什么?因为吴先生自己的枪法没有传人, 早已经失传了!吴氏枪谱是为吴氏长枪服务的,吴氏枪 法不在了,《手臂录》又怎么可能具有现实意义呢?难 道沙马杨程都会把自己的家传置之度外,而把吴家的《 手臂录》供起来当圣经吗?这怎么可能!如果说《手臂录》还有什么现实意义,那就是吴家枪的 不传是一道醒目的警示牌——任何脱离现实脱离生活脱 离大众高高在上的为学术而学术的学术,无论它多么“ 完美”多么“尖端”多么“辉煌”多么不可一世,最终 都难免“光临”被行业淘汰的命运!
八、吴先生目高于眉,才识过人,枪艺达到神话之境, 理论讲得泾渭分明。学问做到这等地步,也真可谓难能 。但读吴先生《峨嵋枪法原序》,却发现吴先生对自己的 造诣颇不以为然。他写到“夫将技刺,犹儒者之诗文, 不可不能。(然)若过于求精,则为玩物丧志。而余入 其元中,不能自己,然后知读书不求甚解之难能也。” 这种说法,恰与吴先生平生所为南辕北撤,岂非唑唑怪 事?请问先生对此如何看法?
答:这是吴先生对自己的学术的评价和总结,是深刻的 反思之后的沉重的否定。吴先生首先是人为地把枪界定为长兵中的另类,又人为 地把众多的长兵通用的技术排斥在枪法之外,进而把一 种枪法凌驾于其他枪法之上,然后专工用此一种枪法对 付各种各样林林总总的冷兵——总而言之一句话:“枪 是冷兵中的最利器,他的枪艺代表着枪艺的最高峰。他无比自信了几十年,但是在发明了笼枪之后他突然发 现,超群拔萃的高级枪法,竟然在一项小发明面前一筹 莫展——十年纯功不敌在枪杆上安几个横枝。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?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。几十年的 功夫白下了,最犀利的枪艺被一个小小的装置绞杀了!枪法是干什么的?杀人的!如果不能杀人呢?那它就没 用了。枪法没用了,练它还有意义吗?没有了,因为没 人愿意被人杀!枪法没有用——我练了几十年的枪法没 有用!我研究的枪法没有用!我这几十年不是白练了吗 ?我值吗我?!不值,不值!真是不值。把枪艺研究到了极致之后却发 现原来是白费力一场,吴先生的懊丧可想而知。在这种 情况下,他发出“过于求精玩物丧志”的感叹,原本也 就是在自然不过的事。吴先生用自己的巨大成功换取一个深刻的教训:“在狭 窄领域里的技术上的成功往往伴随着学科学术范围内的 失败,文艺落后的技术再熟练也比不上正确使用的先进 工具。作为一个成功的人,吴先生的警示无疑有着非同 一般的指导性意义和建设性意义。遗憾的是,吴先生这段话被绝大多数的人当作了耳旁风 ,因此,吴先生的前车之鉴无人光顾,未有穷期的是一 拨拨的拥有上上之智的人争先恐后地重蹈“过于求精, 玩物丧志覆辙。这样的人,过去有,现在有,将来也还 会有。这种现象,过去存在,现在存在,将来也不会绝 迹。不信吗?看看有多少人在大推太极之手、大转八卦之圈 、大站浑圆不动之桩、大练易筋洗髓之功,多少人痴迷 铁沙掌,多少人神往点穴术、军营里飞针称雄,防暴兵 铁头助威。。。。。。。你就知道,在中国武林这条线 上,愚昧一直在延续,虔诚的殉道者表演的行为艺术, 依然是一道凄美的风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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