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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真正懂得中国武术的文人-老舍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渤海大虾    时间: 2009-11-10 23:24
标题: 真正懂得中国武术的文人-老舍
世上的文学作品很多,世上的武学作品太少

世上的文人很多,真正练过或者懂得武术的文人太少
世上以武为题的武侠作品很多,描绘的却只是是文人的武侠世界,
以至于能够描绘武人的武侠世界,为武人说话的作品难找
所以思来想去,数来数去,现实这世上真正懂得中国武术,认同中国武术的文人-唯有老舍
那个当年不甘屈辱,黯然投湖的老者兼有文人思想的深沉和武人性格中的刚烈



重读经典-断魂枪
老舍






 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。
  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。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。半醒的人们,揉着眼,祷告着祖先与神灵;不大会儿,失去了国土、自由与主权。门外立着不同 面色的人,枪口还热着。他们的长矛毒弩,花蛇斑彩的厚盾,都有什么用呢;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!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,有了火车呀,穿坟过墓 破坏着风水。枣红色多穗的镳旗,绿鲨皮鞘的钢刀,响着串铃的口马
,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,义气与声名,连沙子龙,他的武艺、事业,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。今 天是火车、快枪,通商与恐怖。听说,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!
  这时走镳已没有饭吃,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。
  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、利落、硬棒,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?可是,现在他身上放了肉。镳局改了客栈,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,大枪立在墙角,院子里 有几只楼鸽。只是在夜间,他把小院的门关好,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。这条枪与这套枪,二十年的工夫,在西北一带,给他创出来:神枪沙子龙五个 字,没遇见过敌手。现在,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;只是摸摸这凉、滑、硬而发颤的杆子,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。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,才 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。在白天,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;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。
 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。他们大多数是 没落子弟,都有点武艺,可是没地方去用。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:踢两趟腿,练套家伙,翻几个跟头,附带着卖点大力丸,混个三吊两吊的。有的实在闲不起了,去 弄筐果子,或挑些毛豆角,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。那时候,米贱肉贱,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;他们可是不成:肚量既大,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
;干饽饽辣饼子
咽不下去。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:五虎棍,开路,太狮少狮……虽然算不了什么——比起走镳来——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,露露脸。是 的,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,他们打扮的得象个样儿,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,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,和一双鱼鳞洒鞋——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。他们是神枪沙子 龙的徒弟——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——得到处露脸,走会得赔上俩钱,说不定还得打场架。没钱,上沙老师那里去求。沙老师不含糊,多少不拘,不让他们空着手儿 走。可是,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,或是请给说个对子”——什么空手夺刀,或虎头钩进枪——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,马虎过去:教什么?拿开水浇 吧!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。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,心中也有点不乐意。
  可是,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,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 艺有真传授,受过高人的指教;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: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,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?所以: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!沙老师一脚 把人踢到房上去,并没使多大的劲!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,但是说着说着,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,有年月,有地方,千真万确,敢起誓!
  王三胜 ——沙子龙的大伙计——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,摆好了家伙。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,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,把场子打大一些。放下鞭,没向四围作揖,叉着腰 念了两句:脚踢天下好汉,拳打五路英雄!向四围扫了一眼:乡亲们,王三胜不是卖艺的;玩艺儿会几套,西北路上走过镳,会过绿林中的朋友。现在闲着没 事,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。有爱练的尽管下来,王三胜以武会友,有赏脸的,我陪着。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;玩艺地道!诸位,有愿下来的没有?他看着,准知 道没人敢下来,他的话硬,可是那条钢鞭更硬,十八斤重。
  王三胜,大个子,一脸横肉,努着对大黑眼珠,看着四围。大家不出声。他脱了小褂, 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,把肚子杀进去。给手心一口唾沫,抄起大刀来:诸位,王三胜先练趟瞧瞧。不白练,练完了,带着的扔几个;没钱,给喊个好,助 助威。这儿没生意口。好,上眼
大刀靠了身,眼珠努出多高,脸上绷紧,胸脯子鼓出,象两块老桦木根子。一跺脚,刀横起,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。削砍劈 拨,蹲越闪转,手起风生,忽忽直响。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,身弯下去,四围鸦雀无声,只有缨铃轻叫。刀顺过来,猛的一个跺泥,身子直挺,比众人高着一 头,黑塔似的。收了势:诸位!一手持刀,一手叉腰,看着四围。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,他点点头。诸位!他等着,等着,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 钱,外层的人偷偷散去。他咽了口气:没人懂!他低声的说,可是大家全听见了。


       “有功夫!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。啊?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。
  我说:你——————夫!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。
   放下大刀,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。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:小干巴个儿,披着件粗蓝布大衫,脸上窝窝瘪瘪,眼陷进去很深,嘴上几根细黄胡,肩上扛着条 小黄草辫子,有筷子那么细,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。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,脑门亮,眼睛亮——眼眶虽深,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,深深的闪着黑 光。王三胜不怕: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,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,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。下来玩玩,大叔!王三胜说得很得体。
  点点头,老头儿往里走。这一走,四外全笑了。他的胳臂不大动;左脚往前迈,右脚随着拉上来,一步步的往前拉扯,身子整着
,象是患过瘫痪病。蹭到场中,把大衫扔在地上,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。
 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,你说?好,让你使枪吧;我呢?老头子非常的干脆,很象想动手。
  人们全回来了,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。三截棍进枪吧?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,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。
  老头子又点点头,拾起家伙来。
  王三胜努着眼,抖着枪,脸上十分难看。
  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,象两个香火头,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,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,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!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,大家都觉出 老头子确是有威。为躲那对眼睛,王三胜耍了个枪花。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:请!王三胜一扣枪,向前躬步,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,枪缨打了一个红旋。老 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,将身微偏,让过枪尖,前把一挂,后把撩王三胜的手。拍,拍,两响,王三胜的枪撒了手。场外叫了好。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,抄起枪 来;一个花子,连枪带人滚了过来,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。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;腿轻轻一屈,下把掩裆,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;拍,枪又落在地上。
 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。王三胜流了汗,不再去拾枪,努着眼,木在那里。老头子扔下家伙,拾起大衫,还是拉拉着腿,可是走得很快了。大衫搭在臂上,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:还得练哪,伙计!
  别走!王三胜擦着汗:你不离,姓王的服了!可有一样,你敢会会沙老师?
 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!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,似乎是笑呢。走;收了吧;晚饭我请!
 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,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,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。后面跟着不少人,他把他们骂散了。你老贵姓?他问。
  姓孙哪,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,都那么干巴。爱练;久想会会沙子龙
 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!王三胜心里说。他脚底下加了劲,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。他看出来,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;交起手来,必定很快。但是,无论他怎么快,沙子龙是没对手的。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,他心中痛快了些,放慢了些脚步。
  孙大叔贵处?
  河间的,小地方。孙老者也和气了些:月棍年刀一辈子枪,不容易见功夫!说真的,你那两手就不坏!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,没言语。
   到了客栈,他心中直跳,唯恐沙老师不在家,他急于报仇。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,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,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,他是大伙计,不比那些 毛孩子;再说,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,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?三胜,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《封神榜》,有事吗?三胜的脸又紫了,嘴唇动着,说不出 话来。
  沙子龙坐起来,怎么了,三胜?
  栽了跟头!


   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,沙老师没别的表示。
  王三胜心中不平,但是不敢发作;他得激动老师:姓孙的一个老头儿,门外等着老师呢;把我的枪,枪,打掉了两次!他知道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。没等吩咐,他慌忙跑出去。
客人进来,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。彼此拱手坐下,他叫三胜去泡茶。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,可是不能不沏茶去。孙老者没话讲,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。沙很客气:
 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,不用理他,年纪还轻。
  孙老者有些失望,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。他不知怎样好了,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。我来领教领教枪法!他不由地说出来。
  沙子龙没接碴儿。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——急于看二人动手,他没管水开了没有,就沏在壶中。
  三胜,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,去找小顺们去,天汇见,陪孙老者吃饭。
  什么!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。看了看沙老师的脸,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!走出去,撅着大嘴。教徒弟不易!孙老者说。
  我没收过徒弟。走吧,这个水不开!茶馆去喝,喝饿了就吃。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,一头装着鼻烟壶,一头装着点钱,挂在腰带上。
  不,我还不饿!孙老者很坚决,两个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。
  说会子话儿。
 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。
  功夫早搁下了,沙子龙指着身上,已经放了肉!”“这么办也行,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:不比武,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。
  五虎断魂枪?沙子龙笑了:早忘干净了!早忘干净了!告诉你,在我这儿住几天,咱们各处逛逛,临走,多少送点盘缠。
   我不逛,也用不着钱,我来学艺!孙老者立起来,我练趟给你看看,看够得上学艺不够!一屈腰已到了院中,把楼鸽都吓飞起去。拉开架子,他打了趟查 拳:腿快,手飘洒,一个飞脚起去,小辫儿飘在空中,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;快之中,每个架子都摆得稳、准,利落;来回六趟,把院子满都打到,走得圆,接 得紧,身子在一处,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。抱拳收势,身儿缩紧,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。
  好!好!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。
  教给我那趟枪!孙老者抱了抱拳。
  沙子龙下了台阶,也抱着拳:孙老者,说真的吧;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,一齐入棺材!
  不传?
  不传!
 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,没说出什么来。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,拉拉着腿:打搅了,再会!
  吃过饭走!沙子龙说。
  孙老者没言语。
 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,然后回到屋中,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。
  他独自上了天汇,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。他们都没有去。
  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,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;反之,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,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;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。不要 说王三胜输给他,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。不过呢,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,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。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。
  夜静人稀,沙子龙关好了小门,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;而后,拄着枪,望着天上的群星,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。叹一口气,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,又微微一笑,不传!不传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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